序
或许一些人不会被遗忘关于《宝岛一村》的创作
赖声川 文
创作是一个发现的旅程。
《宝岛一村》是王伟忠先生邀请我共同创作的舞台剧,根据他从小在台湾眷村
生活的回忆。媒体经常报道王先生花了两年时间说服我来做这事。确实是这样,但我一直没答应他,没有别的理由,就只因为我对他回忆的尊重、对眷村回忆的尊重、对一个时代记忆的尊重,当我在创意上没有成熟的方案之前是不能轻易答应的。伟忠跟我说的是一百多个属于二十五个来自五湖四海家庭的故事,如何做成一个统一而具完整性的舞台表现?听伟忠说了两年的故事,加上我自己对眷村以及一九四九年的感受,我的创意思路在无解和狂想之间不断摇摆。曾经想过用台北小巨蛋这个大型体育馆为演出场地,在中间实际盖出一个眷村!这类狂想到后来一天,突然结晶成为简单的几个素:三家个性、成员及背景不同的家庭,配合一个简单的连体房,把所有的故事和人物摆到里面。
《宝岛一村》是根据一个有其人的台湾眷村真实人物写的,但其实它终究是虚构的。所有人物的个性、背后的故事、感情流露、重要抉择等等,都还是要等待我们在排练室中进行创作时一一发现它们的真理。人生有人生的真理,艺术作品有艺术作品的真理,这些真理有重叠交集之处,也有彼此必须独立的地方。我们必须为自己作品寻找完整的真理,这些真理当然必须根据真实人生。
我的创作方法二十多年来都是运用一种特殊的「即兴创作」方法,既难说明,更难理解,就算你在现场目睹甚至参与也一样。发展至今,简单地说,我会先花很多时间写好一个详细的人物表和分场大纲,然后集合演员,根据人物和大纲进行没有剧本的排练。什么叫「没有剧本的排练」?没有剧本又如何排练?这就是重点。人物表和大纲算是一个地图,一个方向,或许可以说是一个挖矿的地图:方向、目标明确,但保留最大的空间让更多潜能和可能性,甚至新的方向、新的目标显现。相对于我自己坐下来把所有角色的对话写出来,我喜欢在排练场地「发现」这些对话、「发现」一场戏的「真理」,进而「发现」一整部戏的「真理」。
排练中的每一句话都有助理在记录。每天晚上排完戏我都会收到助理当日的记录。慢慢地,一天一天地,经过我的编辑甚至独自重新创造,剧本就在我的脑海里,同时
在我的计算机里形成。好比说赵奶奶教朱嫂「天津包子」那一场戏,是在一次即兴排练中完成的。演员根据对角色的认识以及我给的情境指示,就那么演了起来,关键时刻我就介入,让饰演老奶奶的严艺文走到门口看门外说:「回不去了,我回不了老家了!」饰演朱嫂的万芳直接接台词了,不用我介入。一次排练,大约二十分钟之内,这场戏就「写」出来了。相对比来说,老赵最后的独白是我自己在计算机上完成的,根据我自己曾经写给女儿的一封信。
这就是即兴创作方法中客观因素和主观因素的微妙呼应。以下是我《宝岛一村》排练助理黄文瀚的笔记,或许能帮助读者了解我的特殊创作方屎
赖老师的即兴创作是一个很随机的过程,有的戏先长后面,再长前面。如大牛大毛的相处是先有结局,再往前慢慢培养感情。有的是铺陈够了,结局才会出现,如老赵最后的独白。排练进行时,赖老师会随机地给演员「提」本来不存在的词,一方面把戏引导到他要的方向;另外一方面也让演员安心。忙碌的时候,他「提词」会变成一人分饰多角……随机,但很有机。排练过程中,戏会告诉你哪个角色还缺了什么环节?缺的时候,赖老师通常会说:「给我几分钟」,那段时间他就是在放空,重新思考。
这次的集体即兴创作和书本上看到的描述不太一样,目前大多是赖老师主导。包括设定场景、排练的「提词」(台词在排练之前刻意没有)、角色的增删。设定场景尤其重要,也是最让排助神经紧绷的部分,我们常常得在有限时间内查一堆天马行空的背景资料,如一九五○年的除夕晚上嘉义市的气温几度?五十年代的侦察机是几人座?一九舅年的蒋夫人(宋美龄)的年龄?有的戏需要背景资料,但有的场地对了,戏就自然出来。「探亲」就是,赖老师的原始设定只是摆三张椅子,最后却长出三场不同模样的探亲。
创作过程充满喜悦、感动与发现。到如今,《宝岛一村》已经在各地演出,有这么好的回响,勾起两岸观众这么多感动、笑声与泪水。每天演出结束后我会跟我这一群优秀的演员说:我们要心存感激,这部戏是一个大时代的故事,是一群人在极为特殊的历史背景之下的奋斗史。这个故事是透过我们的身体,我们的语言,我们的意念表现出来的。我们没有什么功劳,伟大的是那个时代,那些人物。观众最后起立鼓掌,一方面确实是为你们精湛的表演而鼓掌,但更大的情感来自他们对那个已经过去的时代的一种致意,为这些人物鼓掌。我么起了人们对那个时代的尊敬及情感,或许那个颠沛流离的时代,这些随着不可预测命运漂泊的人们,就因此不会被遗忘。为此,我们除了感谢也只有感谢了。
经历就是DNA
王伟忠 文
二○○二年,故乡嘉义建国二村即将拆除,心里一急,立刻开拍纪录片,一连拍摄了两年,在二○○四年的除夕夜,好久不见的老邻居们回到村子里,大伙围炉聊天、唱歌、聚餐,拍下这段历史镜头之后,来年眷村真拆了,妈妈带着老门牌迁入新大楼,村子,变成了一条马路。
二○○五年完成纪录片,二○○七年正式推出,名为《伟忠妈妈的眷村》,接着做了《光阴的故事》(电视剧)、《宝岛一村》(舞台剧),还有一本书《欢迎大家收看》,内容多多少少都与眷村有关。而《宝岛一村》最后一幕特别安排一场大伙儿聚餐的戏,就是在舞台上重现二○○四年年底,属于村子的最后一顿年夜饭。
跟赖声川导演合作《宝岛一村》是个很珍贵的体验过程,除了认识舞台剧的生态以及语言,也学习合作。一开始,我抓着赖导讲故事,把眷村上上下下、里里外外大事小事全说光了,集合上百个故事之后,透过他独特的逻辑拉出故事线,编织出长达三个小时的话剧《宝岛一村》。二○○八年十二月五日首演至今,已经演出一百多场,从中国台湾到新加坡、中国香港、中国内地、美国,都引起观众广大回响。有人说,这出戏未来有可能成为像老舍的话剧《茶馆》般的百年大戏。
对我来说,《宝岛一村》记录的是一段过去,观众入场看戏,让这段珍贵记忆得以持续。许多知道眷村的观众,到剧场里回味人生,但有更多不知道眷村生活的观众,进了剧场,认识了眷村,慢慢地,「眷村文化」成了华人世界的显学,许多大陆客来台湾想吃眷村菜、想看看眷村,全台各地也都开始办眷村节,我都乐意参与、提供协助,因为眷村,就是我的娘胎。
外界可能不知道赖声川导演除了对戏剧有研究,还是个研究星象的「巫师」,我曾送了件长袍给他,总觉得他这位巫师就该穿长袍。他说在我的星盘中看到了奇象,尤其是人生与家庭有着莫大关联,而且关系微妙。他说,家庭是我最大的力量来源,但也给了我强烈的牵绊。
确实如此,我的家庭,以及后来自组的家庭,都成为我最强有力的支柱,而眷村生活更是滋养创作的重要养分。从小我在五湖四海、各种口音的环境里长大,成天观察人,模仿大人的口音与动作,观察他们的情绪反应。眷村浓厚的人情味是我最好的素材库。到现在,只要往记忆里挖一挖,就能挖出感动。
眷村却也是我想远离的地番情感上,我从没讨厌过眷村,这里是娘胎,我喜爱、眷恋这里的生活,在小巷小弄里穿梭从不觉得腻,但又极度害怕自己万一留在村子里,会无法开创未来。因此十八岁上台北读书之后,就在台北落地生根。年过半百,开始体会到任何经历,都是值得感谢的。
现代社会什么都是生产线,所有商品都大量复制、大量制造,我们可能穿一样的衣服、梳一样的发型, 看相同的书、吃同一家餐厅, 但经历就像每个人的
DNA,绝不相同。不管是顺利、坎坷、贫穷、富贵,都是独一无二的体会,每个人都应该感谢经历,这将会是我们这一生讲得最好的故事。
最近接到「眷村文化节」的邀约,他们想在眷村办活动,问我该做什么才好?我说,小时候在村子里最常玩捉迷藏,建议他们不如来办场「亲子躲猫猫」,让老游戏结合高科技,每个孩子都佩戴一只有定位功能的电子手表,家长负责找人,孩子负责躲藏,在巷弄之间重温旧梦。
《宝岛一村》出剧本,也希望能让各位读者、观众在字里行间,重温看戏时的感动。